暮色初合時，我總愛倚在大東門橋的石欄上，看小秦淮河的水紋把最后一縷夕照揉成細(xì)碎的金箔。這座始建于明嘉靖年間的磚石拱橋，曾是揚州四水關(guān)六吊橋之一，橋畔老槐的枝椏篩著風(fēng)聲，恍惚間竟與《浮生六記》里蕓娘簪著的茉莉香重疊了——那抹溫婉的影，原是泊在這座古城肌理深處的。
《浮生六記》是沈復(fù)在蕓娘去世后所著的一部自傳體散文，全書以“閨房記樂”“閑情記趣”“坎坷記愁”“浪游記快”“中山記歷”“養(yǎng)生記道”六卷，記錄了他們夫妻二人平凡而又充滿情趣的家居生活及沈復(fù)游歷各地的所見所聞。書中沒有華麗的辭藻，卻以真摯的情感和細(xì)膩的筆觸，描繪了一幅幅生動的生活畫卷，被譽為“晚清小紅樓夢”。
而沈復(fù)與蕓娘的愛情，始于十三歲那年的驚鴻一瞥。沈復(fù)見蕓娘詩稿中“秋侵人影瘦，霜染菊花肥”之句，大為贊賞，遂對母親說：“若為兒擇婦，非淑姊不娶?！被楹螅饲橥兑夂?，相敬如賓。他在《浮生六記》中回憶道：“閑時與你立黃昏，灶前笑問粥可溫。”這份平淡中的深情，正是他們愛情最動人的寫照。在揚州的日子里，他們雖生活清貧，卻彼此扶持，共同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時光。
大東門橋畔的景致，總讓人想起蕓娘的巧思。想那年她制“活花屏”，將綠萼梅枝編作籬落，引得蜂蝶繞室而飛。如今梅枝仍倔強地探過粉墻，在暮春時節(jié)落下細(xì)雪般的花雨，落在橋頭茶肆的碧螺春里。茶煙裊裊中，恍惚見蕓娘執(zhí)卷而坐，發(fā)間簪著新折的晚香玉，笑渦里盛著三分俏皮七分慧黠。這茶，這景，都沾著揚州鹽商文化浸潤出的雅致——乾隆年間，揚州鹽商憑借兩淮鹽業(yè)壟斷，富甲一方，他們建園造宅，廣邀文人墨客，將奢華與風(fēng)雅融于一爐。蕓娘雖非鹽商之女，卻在這股風(fēng)雅之氣中，練就了不凡的才情與品味，正如鹽商馬曰琯小玲瓏山館的藏書樓，雖為鹽業(yè)所筑，卻藏著江南文脈的精魄。
暮色漸濃時，橋頭賣藕粉圓子的老嫗正收攤，竹匾里剩著幾顆雪團似的圓子，在暮色里泛著溫潤的光。買下一碗，看老嫗用銅吊子沖開滾水，熱氣氤氳中，忽然想起蕓娘制“荷花茶”的巧思。原來真正的風(fēng)雅，不在雕梁畫棟，而在這些沾著煙火氣的日常里，在代代相傳的掌紋間，活成了運河不干的潮汐。而蕓娘與沈復(fù)的故事，也如這運河之水，悠悠地流淌在揚州的歷史長河中，永不干涸。正如大東門橋下的流水，見證過鹽船如梭的盛景，也承載著蕓娘“秋侵人影瘦，霜染菊花肥”的清雅詩魂，更銘記著《浮生六記》中那段“閑時與你立黃昏，灶前笑問粥可溫”的深情歲月。
